中国史:这样画你到底对不对?
什么是历史画正确与否的标准?领导能不能给一个书面批示作为保证?这个问题,画家马堡中提出来了,“否则我可不敢画。” 66岁的澳大利亚籍画家沈嘉蔚十分紧张。 2014年9月18日的新闻发布会,请来了83岁的中央美术学院退休教授闻立鹏。他会不会为他父亲闻一多被放在画里比较靠后的位置而抗议? 历史油画《兄弟阋于墙》长达30米,是沈嘉蔚至今最大的一幅作品。画面时间定在1936年。这一年的西安事变,他认为“划分了历史的前后两段”。此外,民国的“黄金十年”已近尾声,这十年间,中国的经济、文化都在蓬勃发展,有名的文化艺术大家,几乎都在人生事业的高峰期。这一年也是中国危机的前夜,暗流涌动。 422个人物的群像,入画者大致隶属三大范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抗日与救亡、科技文化界;例如托洛茨基和中国的几个“托派”,1939年死于内战的国民党抗日军人赵桐,鲁迅、萧红、闻一多……人物的选择标准,沈嘉蔚定位为“正在或即将影响中国的人”。每个人物都编上号,闻一多是第306号。 还好,闻立鹏没有任何反对意见。“闻一多的位置在历史上就是那样。”白发苍苍的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不能让蒋介石太狼狈 沈嘉蔚收集了画中人物的大量历史照片,一张张打印出来,摞起来一尺多厚。不断研究历史,不断添加人物,画完《兄弟阋于墙》,他对“宋庆龄是共产国际的秘密党员”这些事了若指掌,有的就写在画面上。 群像历史画乍看了无新意,但人物姿态、布局,其实有复杂微妙的设计。 “中共特工王”李克农是穿着中山装、拎旅行箱的全身像,地位突出。因为这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经建立,李克农就要去重庆,做国民党的统战工作——正合“兄弟阋于墙”这个主题。 把闻一多安排在徐志摩、梁实秋、邵洵美一群?因为他们都是新月派的代表人物。沈嘉蔚最担心的批评,其实是对邵洵美的安排。“毕竟他是比较右的,鲁迅批评过。我给他平反一下。” 戎装而免冠的蒋介石扶杖坐着,眼帘低垂似有所思。“这是西安事变时,他被劫持了。他们要他当抗日统帅,不要再打红军了。所以我不能让他太狼狈,还得让他保持一个统帅的感觉。”蒋介石的身体,取自多年后他穿着制服爬山的一张照片,但头部是1936年的,沈嘉蔚把它们拼在一起。 张学良站在蒋介石身后,摘手套的同时似乎想说什么。宋美龄则一脸生气看着他。甲级战犯东条英机和板垣征四郎都来自日本关东军,跟他们面对面的是中国东北的几位抗日英雄…… 虽然选择人物的标准是“正在或即将影响中国的人”,但沈嘉蔚有条规矩:不画别国的最高领袖。要是把斯大林、裕仁天皇、丘吉尔、罗斯福都画上,这张画成了“国际行为”,就刹不住车了。 几年前,有马来西亚企业家请沈嘉蔚画马来的独立之路,找了历史学家给他补课。他画了261个对马来独立起到重要作用的人物,边画边想:我怎么就不能画一张中国的人物群像? 2015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沈嘉蔚打算把《兄弟阋于墙》从澳大利亚拿回来办展。但这幅自主创作的历史画,会不会被挑出问题,他不是那么有底。这种事他很熟悉。 1974年,沈嘉蔚在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画出了成名作《我为伟大祖国站岗》:白雪皑皑的江边哨所,三个解放军警惕地望着边境线。这幅画被称为“文革美术”的标志之一,刊登在全国报纸杂志,当年全国美展上还得到江青表扬,中国美术馆宣布永久收藏。 沈嘉蔚却发现:展出的这幅画,跟他交上去的不一样。 为了显得“更像英雄”,几个军人的脸都被加宽;表情改成略带夸张的愤怒,这是因为对面是“苏修敌人”;脸色变成粉红——英雄一定要“红光满面”。沈嘉蔚觉得自己已经把苏联一侧的天空画得乌云密布,人物也最大限度地“红光亮、高大全”,谁知仍然不够。 对“红光亮、高大全”产生怀疑的不只沈嘉蔚。1972年,27岁的湖南画家邓平祥被选拔去专门创作跟领袖有关的历史画。他去采访毛泽东在湖南省第一师范的同班同学、湖南省副省长周世钊,问毛主席到底有多高。 被毛泽东称为“忠厚老实”的周世钊脱口而出:一米七六! 邓平祥已经看过一些历史照片,照片上,毛泽东只比周恩来高一点点,在宣传画里看起来却至少一米九以上。 多年之后,沈嘉蔚和邓平祥成了朋友,一起接受审查与修改。 新中国成立后,历史画成为最受重视的大众艺术形式之一,众多著名画家、雕塑家被组织起来,投入“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年轻画家刘春华1967年创作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印刷了9亿张,超过当时中国的全部人口,也创造了美术史上的世界纪录。 “文革”结束,《我为伟大祖国站岗》被中国美术馆退回。沈嘉蔚去取画,发现它很惨——内框、外框不知去向,画布卷成一团,扔在美术馆地下室的垃圾堆里。 还原真实历史,是他创作《兄弟阋于墙》时的原则。“我发现,我这一生中间做了很多无用功,”沈嘉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现在做的是转化成有用功的工作。” 上图为英国人约翰·普拉特(John Platt)1846年所绘表现签订《南京条约》(局部)的历史画(本报资料图)。下图为马堡中1997年画的《签字仪式》(局部),表现1984年中英签署联合声明的场面。马堡中供图 “为什么不画,这是历史!” 2000年,国内某博物馆找到画家、美术批评家邓平祥,请他联系沈嘉蔚,画一幅抗战题材历史油画《百团大战》。已移民澳洲的沈嘉蔚正好有事回国,接了。百团大战的领导者彭德怀,沈嘉蔚为突出,画了150厘米高。博物馆领导却摇头:要修改。改成多高?20厘米。为什么?博物馆领导笑而不答,“反正首长是这么说的”。 什么是历史画正确与否的标准?领导能不能给一个书面的批示,作为保证?这个问题,画家马堡中提出来了,并表示:“否则我可不敢画。” 那是1997年,文化部为庆祝香港回归筹办美术大展。最大的一幅作品,要画1984年9月中英两国政府发表联合声明的签字仪式。 强占香港的《南京条约》签字后,英国人画了表现签字仪式的历史画。这次大展,筹委会要把那张画挂出来,同时在最显要的位置挂上表现中国收回香港主权的《签字仪式》。 时任湖南省美协副主席的邓平祥兼任筹委会的常务副秘书长,点名32岁的年轻画家马堡中。理由是:他对历史特有感觉。 马堡中很久没画历史画了。1991年他画过一幅《志愿军总部》,主题是朝鲜战争中的彭德怀和几位高级将领。这幅画以画家的个人视角和风格表现“重大历史题材”,得到很多前辈画家肯定,却在四年后才发表在杂志上,原因是不够“正面”。中国美术馆办展览评比,这张画被拒之门外。一个评委说:画里的一个老领导还在世,万一他嫌把自己画丑了找上门来,我们不能承担这个责任。 “当时跟撒切尔夫人签字的领导画不画?我就问邓平祥,领导能不能给一个书面批示,保证画完不会出问题?”北京宋庄的工作室里,马堡中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保证自然给不了。但邓平祥去找了负责这项工作的文化部副部长,副部长想了想:画!为什么不画,这是历史! 马堡中几乎三个月没出画室。文化部经常来人看进度,最后还带来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的记者采访。过几天他看电视,发现那期节目播出了,但根本没有自己和《签字仪式》,心知不好。 展览当天他接到通知去看展,刚走进大门,邓平祥“鬼鬼祟祟跑来:小马,你的画没有展……”马堡中没有再问什么原因,也再没有踏进展厅半步。 “当天凌晨一点,文化部领导从香港打电话来,严令撤下。”现在,邓平祥可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出这个秘密了。 香港回归十周年,马堡中索要了好多次也没拿回来的《签字仪式》出现在香港的一场拍卖会上,最终以1600万元港币成交。拍卖行找到马堡中,问他当年画《签字仪式》时的素描稿何不拿出来拍卖?这张素描稿,在北京拍得500万元。 《签字仪式》彻底伤了马堡中的心,此后他再不接这种任务。 历史画的特殊需要 2009年,文化部、财政部等部门联手实施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公布。这项工程耗资1亿余元。它要求参选作品“表现公元1840年以来,中国波澜壮阔的反帝、反封建、反殖民主义斗争和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的重大历史事件”。经筛选的一百余名艺术家拿出104件美术作品:国画33幅,油画53幅,雕塑18件。每件作品都代表一种史观,也都面临与其他史观或美学观点的冲突。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俞晓夫是这项工程的参与者,他画鲁迅。作品草图发表在一本杂志上,他特地注明:我特别崇拜原先画鲁迅的两位画家,汤晓铭和陈逸飞,但他俩画的鲁迅“还是有一点不对”。 “比如汤晓铭把鲁迅画成一个斗士,其实是错的。他从日本回来,吃东西稍微考究一点,人稍微有教养一点,他有他的生活方式。不是一天到晚跟旧军阀作斗争。再比如陈逸飞,把鲁迅画成在台灯下看书,有一点偷偷地看的样子,好像在看什么禁书、革命传单之类。这是没有必要的。” “美术创作工程”的作品展出后,闻立鹏批评了自己的学生、中国美术学院教授陈宜明。陈宜明为这项工程创作了一幅油画:《青春记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闻立鹏说:从历史观念看,基本上对上山下乡运动是批判的,怎么能完全是歌颂态度?“他没同意我的意见,说他当时是真高兴,愿意去的。” “如果看不懂这幅画,你就没有资格画历史画!”邓平祥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美术创作工程”国画方面的讨论会,他举出一幅名画:俄罗斯画家苏里科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 《近卫军临刑的早晨》画的是俄罗斯历史上的著名事件:彼得大帝推行面向西欧的“改革开放”,触动了贵族、地主的利益,最终导致叛乱。叛乱被镇压后,彼得大帝下令处死参与叛乱的一些近卫军,并亲自骑马监督行刑。苏里科夫这幅画,以临刑前的近卫军为主要表现群体。 邓平祥解释:这幅画能被俄罗斯人认可,说明俄罗斯的思想是成熟的。“按我们的观点,近卫军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反动派,怎么能放在画的中间,把彼得大帝放得远远的呢?”他不满意地说,“美术创作工程”可以让人名利双收,各省画院院长基本都成了参与者,好多人却从没画过历史画。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1949年生于上海的画家李斌,曾与同样有知青经历的陈宜明、刘宇廉联手,把卢新华的小说《伤痕》改编成连环画。21世纪初从美国归来,李斌以一个“文革”的参与者和忏悔者的形象,屡屡出现在自己的历史画作品中,包括其代表作《梦境——正义路一号》。 北京市东城区正义路一号是最高人民法院所在地,1981年“四人帮”在此受审。《梦境》以此为题,又不完全拘泥于历史。这幅长十米、高四米的巨幅黑红色调油画包含的人物多达1200多个,都是“文革”中有名有姓的受害者,从任仲夷、宋任穷、彭真这样的高级干部,到郭兴福、刘凤翔、王慕曾这样的小人物,还包括一些举在家属手中的遗像:周恩来、刘少奇、彭德怀、贺龙…… 人们挤在旁听席,围观站成一排受审的“四人帮”及其同案犯。李斌时年32岁的面孔,也出现在人群中。为了搜集这些人物1981年前后的照片,他穷尽了几年时间精力。“我以前也再现过历史,我现在做我能够做到的。”李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实际上,所谓的演绎就是为了更真实,是为了更生动地、真实地还原。” 《梦境》完成于2010年,至今展览数次,唯独没有在它的“出生地”北京展出过。 在邓平祥主编的书里,李斌的作品更没机会,第一轮就落选了。 入选这本书的俞晓夫对李斌的历史画不以为然。“我从来不画文革。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去画它干嘛?” 俞晓夫没有上山下乡,“文革”中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1978年,将从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毕业的他画了一张历史油画:《太平天国——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残阳如血,尸横遍野。这张画得了两分,差点不能毕业,后来有人为他鸣不平,才改到三分。 “当时不是认为太平天国是‘革命史前史’吗?我不这么看。”今天的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俞晓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说太平天国不是什么革命,他们打成了变皇帝,打不成就败掉了。”在“文革”中,无事可做的他跟一个落魄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读了不少书,从《易经》一直读到当代文学史。 这几年,他在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搞了一个历史画创作基地,带一帮学生,最近刚接了军事博物馆的八张订单。主题都是指定的,包括一张《太平天国》。俞晓夫打算让学生画。画什么?画成一群揭竿而起的革命者。“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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