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笔下的中国
我超级喜欢叶浅予,怎么看、什么时候看都喜欢,不论是画家下笔过程中的感觉心性、观看之道,还是其多姿多彩、有滋有味、丰厚得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生命,抑或是图像证史的文献性。 就说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只用毛笔、铅笔头勾画的人物众生相,让你总觉得他有一种把人、把社会画活了的大本事,还有一种非学院却又影响了学院的通才的本事。别以为这是一个不着边际、不疼不痒的话,没有这种本事的画画人太多了,所以我以为这是一种不显山露水的绘事能力,万不能小瞧之。这种把人、把社会画活了的,以及通才的本事,叶先生从年轻时就有,保持了一生,从未消退,太了不起了。 在平常的认知里,我们往往把叶先生画舞蹈、画速写的名气单独放大了,总以为他靠此吃饭、出名,尽管这两样都打出了无论题材还是技艺的新天地、新高度;但我还是认为这实在是他十八般武艺中的一小般,远远不能也不足以构成他通身才艺的精彩。 他从一开始进入画行,就靠真正的市场吃饭。这个市场不俗,至少不像今天的俗巿,而是掺和了精英的头脑,也由一帮闯上海滩的精英们引导的都市文化。所以从20世纪30年代起,他就练出了一身的好本事,其中修学什么,吃进什么,全无禁忌,只要画成有意思的东西就行。 上海戏多电影多,那就画舞台设计,画明星漫画,画影讯海报,自己也有一些电影界的男女朋友;上海有东方最摩登的时尚生活,那就画时装画,画新潮女性;上海有最好的出版生态和最广大的市民阅读阶层,那就办画报、办漫画杂志,自己集编辑、画家、摄影记者于一身。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画得快、水平高、交稿准时,又不能清高而丢了市场的前提下方能成就的本事,应该讲那时的叶浅予是大忙人,干得浑身冒热气的大画家、大出版家。 现在也讲市场,但大抵是让人制造符号,然后持续地重复自己的那种市场。现在学画的也讲本事,但那是专业越分越细越孤立的本事。制造形象符号,好似橡皮人和机械体,没有人的生命机能,无痛痒之感,无消化能力,其实是很无聊的“创造”。专业细化,画地为牢,少去了杂学、活态的养分和本事。叶浅予及他的那个队伍完全是另一副规矩,杂学养艺,注重边缘,什么东西进入身体就能被消化掉,然后化为自己强劲的机能,表现出健康舒展的生命气息来。 长期以来,叶浅予画的是漫画,从一开始就靠不上留洋画家、国粹画家、革命木刻家的谱,但他的野路子一路走来,就因这种丝毫没有教条腔、院校腔的才气,引得画界普遍的认同和服膺。 他原本与京派不少画家有私交,跟徐悲鸿倒没怎么相识,但他在漫画界的名气徐先生肯定知道,尤其是他抗战后期由印度写生回来在重庆办画展时,徐悲鸿先生对他的水墨画已是非常佩服,引为同道。所以抗战胜利后,徐悲鸿主持国立北平艺专,立即将叶浅予邀请入阁做了艺专的教授,而且还是主持国画系的领导。 徐先生对北平艺专的那些京派的传统型画家是看不起的,所以对艺专的这个班底自然要下大力改造,画现代速写和人物画如此之好的叶浅予定然是他请来改造艺专国画系的一张很理想的王牌。徐先生的眼力确实好,叶浅予出身漫画,有过人的速写能力,与包括齐白石、张大千等人在内的很多传统型的画家都有很好的私谊,这种杂食的资源和优势成就了他后来很独特的国画成就。 在中国现代美术进程的生态中,从漫画起家,从漫画出发,然后接上现代绘画、传统绘画的有一帮很了不起的画家,过去没怎么把他们与中国现代美术进程联系起来看待,多把他们放在了左翼进步美术的章节里,不然就是当作漫画家看待了,这无论怎么讲都低估或误读了这个群落的价值。 斯诺和他夫人在20世纪30年代曾选编过一本中国现代作家的小说集,书在英国出版,书名就叫“活的中国”,这真是老外的眼光,一种急切想了解中国人怎么生活的眼光,不是吗?他选入的鲁迅、柔石、茅盾、丁玲、沈从文、郁达夫、郭沫若等十几位作家的小说,不就是一部“活的中国”的文学描述吗,还有什么文字能像他们那样向欧洲读者把中国人的生存状况讲活了呢。 不知怎么的,我看叶浅予那些似乎看不完的速写、漫画,就有翻阅“活的中国”的那种感觉,“中国”在叶浅予笔下活灵活现,具体可感,是一个个好玩、有趣的人的生活。 今天回望叶浅予,我总能感觉到他在视觉领域的阔和富足,以及大俗大雅的妙境,非大才者到不了这般不超俗也不随俗的高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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