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偶擅绘事
偶翻民国年间由金秉甲等人所编的《金石书画展览物品纪略》小册,颇有所获。该书由山东省进德会于1934年铅印,今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进德会为当时山东省军政机关公务人员的组织,其委员张子仁为“提倡艺术,阐扬文化”,发起筹备金石书画展览会。筹备委员由王献唐、辛铸九等十七人组成,他们多是享誉一时的学界名流。展览于1933年11月15日在山东济南举行。会上举凡“钟鼎彝器、碑碣砖瓦、金石拓片以及近代闻人书画名迹都五百余件”,并特意甄选“金石书画内择较精之品,或与山东文献有关者,摄影印附”,此书即为该展览的出版物。有意思的是,书中选刊一件梁启超(1873—1929)的《英雄独立图》乃他书所未见者。以笔者所寓目之书画计,至今也未见过梁启超画迹,因而对此画的探讨,就显得尤为必要。 书中所刊载黑白图版外,尚有文字著录。先是实录画中题识及印鉴:“又新老棣从余最久,今去欧洲游,临行宴别,唱酬颇盛,余为作画,翌日为国柱石,要如此画意,英豪造时势,独立成大名。辛丑春日潜盦梁启超于新嘉坡旅舍。方印一(潜盦)朱文”,然后再对绘画本身作简单描述:“右轴纸本,纵三尺九寸,横一尺九寸五分,写惊涛骇浪,怪石突出,一苍鹰踞其上,造意用笔,具有凌云气概,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者,曷克臻此?章丘辛氏藏。”“辛丑”为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时年梁启超二十九岁。就画作来看,所绘为水墨写意,很有明代宫廷画家林良的笔意。所写怪石突兀嶙峋,墨色层次分明;而鹰则介于似与不似之间,意笔草草,立于巨石之上,远望大海。从题识可知,此画是梁启超为弟子又新所绘,因其赴欧洲游,故绘此图以资勉励,期望将来能“英豪造时势,独立成大名”,其用心之良苦,尽现毫端。 无论就现有的文献,还是传世画迹而论,此画都是笔者所见唯一一件署款为梁启超的绘画。在近人杨逸所著《海上墨林》中,论及梁启超,称其“文字之暇,兼喜学书,宗北魏,于龙门造像有心得,取神闲雅,绝无猛犷之气”,但对其兼擅绘画之事则只字未提。这就说明梁启超并未以绘事闻知于世,此画的发现,或可为其早年的笔墨余事拾遗补缺,略窥其早期行迹。据时人吴天任(1916—1992)编著《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谱》记载,在1901年(即梁启超作画的同一年)阴历二月三十日(阳历四月十八日),澳洲有一个叫郑秋蕃的画家,赠梁启超一件《飞鹰搏鸮图》和《雪港归舟图》,梁氏还专门写了一首长篇古诗《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答谢: 鲁孱漆室泣,周蠢嫠纬悲,谋国自有肉食辈,干卿甚事,胡乃长叹而累欷?覆巢之下无完卵,智者怵惕愚者嬉,天下兴亡各有责,今我不任谁贷之。吾友荥阳郑秋子,志节卓荦神嵚崎,热心直欲炉天地,视溺己溺饥己饥。少年学书更学剑,顾盼中原生雄姿,此才不学万人敌,大隐于市良自嗤。一槎渡海将廿载,纵横商战何淋漓,眼底骈罗世界政俗之同异,脑中孕含廿纪思想之瑰奇。青山一发望故国,每一念至魂弗怡,不信如此江山竟断送,四百兆中无一是男儿。去年尧台颁衣带,血泪下感人肝脾,义会不胚走天下,日所出入咸闻知。君时奋臂南天隅,毁家纾难今其时,悲歌不尽铜驼泪,魂梦从依敬业旗。誓拯同胞苦海苦,誓答至尊慈母慈,不愿金高北斗寿东海,但愿得见黄人捧日、崛起大地、而与彼族齐骋驰。我渡赤道南,识君在雪黎,貌交淡于水,魂交浓如饴。风云满地我行矣,壮别宁作儿女悲。知君有绝技,余事犹称老画师。君画家法兼中外,蹊径未许前贤窥;我昔倡议诗界当革命,狂论颇颔作者颐。吾舌有神笔有鬼,道远莫致徒自嗤;君今革命先画界,术无与并功不訾。我闻西方学艺盛希腊,实以绘事为本支,尔来蔚起成大国,方家如鲫来施施。君持何术得有此,方驾士蔑凌颇离(英人阿利华士蔑,近世最著名画师也。希腊人颇离奴特,上古最著名画师也)。一缣脱稿列梳会(君尝以所画寄陈博览会,评赏列第一云。博览会西名曰益士彼纯,又名曰梳)。万欧(谓欧罗巴人也)喷喷惊且咍,乃信支那人士智力不让白皙种,一事如此他可知。我不识画却嗜画,悉索无餍良贪痴,五日一水十日石,君之惠我无乃私。棱棱神鹰兮历历港屿(君所赠余画,一为飞鹰搏鸮图,一为雪港归舟图,皆君得意之作也。雪黎港口称世界第一,画家喜画之,而佳本颇难),缭以科葛米讷兮藉以芦丝(西人有一种花名曰科葛米纳,意言勿忘我也,吾译之为长毋相忘花。芦丝即玫瑰花。君所赠画,杂花烘缭,秾艳独绝)。画中之理吾不解,画外之意吾颔之。君不见鸷鸟一击大地肃,复见天日扫雰翳,山河锦绣永无极,烂花繁锦明如斯;又不见今日长风送我归,欲别不别还依依,桃花潭水兮情深千尺,长毋相忘兮攀此繁枝。君遗我兮君画,我报君兮我诗,画体维新诗半旧,五省六燕惭转滋。媵君一语君听取,人生离别寻常耳,桑田沧海有时移,男儿肝胆长如此,国民责任在少年,君其勉旃吾行矣。 郑秋蕃是一个居住于雪梨(今译作悉尼)的中国侨商,也和梁启超一样积极主张维新变法。他的画现在已不易见到,但从梁诗可知,他所赠的《飞鹰搏鸮图》所描写的画境“君不见鸷鸟一击大地肃,复见天日扫雰翳”,与梁氏的《英雄独立图》有异曲同工之处。梁启超作此画为是年春日,与郑氏赠画(阴历二月三十日)几乎同时。因此,很有理由相信,梁启超的画是受到郑画的影响,或者直接对郑画的传移模写。但无论怎样,对于一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年轻学者和政治家来说,梁启超一出笔便能达如此画境,也算不易了。 当然,会不会有人假托梁启超之名而行赝鼎之实呢?本次展览会举行的时间是1933年,其时离梁启超下世仅仅四年,主事者对其偶擅绘事的情况应该并不陌生。再说,在筹备委员中,王献唐(1896—1960)是有名的金石书画和文献学家,又和梁启超为至交,他对署款为梁启超的《英雄独立图》应该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与鉴识。在以王献唐为代表的筹备委员所精选出来影印的画作中,除梁作而外,尚有禹之鼎的《渔洋幽篁坐啸图》,王翚的《山水》,高凤翰的《文选楼草赋图》《云烟过眼图》,蒋廷锡的《茶花灵禽》,郎世宁的《画菊》,黄慎的《人物》,孔兰堂的《兰竹》和邓石如的《隶书八言联》等,从图像上看,都是不错的作品。因此,对于挚友的画作,王献唐自然不会输眼。再从隐约可见的梁启超题识看,也和梁氏早期书风并无二致。因此,作为梁启超早期勖勉弟子的游戏之笔,《英雄独立图》应该是信而有征的。 |
关键词:梁启超,书画,英雄,艺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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