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画虫子的齐白石
十年之前,北京画院开始用十年时间,给齐白石办十个展览。第一个展览就是草虫展,叫做“草间偷活”。 在齐白石的草虫画和花鸟画中,经常出现这四个字。 中国历来本无公民,只有草民。若加上生逢乱世,更是命如草芥。齐白石经历了中国几十年的动荡和战争,他一定见过很多毁灭和死亡。 《白石诗草二集·自序》中就说了他在紫荆山下躲避战乱的情景: 越明年(1918年)戊午,民乱尤燥,四野烟氛,窜无出路。有戚人居紫荆山下,地甚僻,茅屋数间,幸与分居,同为偷活。……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如是一年,骨与枯柴同瘦,所有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惊怖四顾,目睛莹然而能动也。 偷活一年,瘦的和枯柴一样,与枯柴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两只眼睛,看四周的时候,总是带着惊恐。 1920年,他返回北京,在一方“阿芝”朱文印的边款上刻下这样几个字:“庚申四月,白石自制。时故乡再四兵灾,未知父母何处草间偷活,妻子仍旧紫荆下否?” 世道不好,我的亲人啊,你们还卑微的活着吗?活着就好啊。哪怕是偷活,哪怕如飘萍,也总会有一处寄萍堂来安放我的肉身。 《三体》中,吞食者星球称人类为“虫子”,齐白石说,是啊我就是虫子,让我偷偷的活下去。 释迦牟尼喝水前要用纱布过滤,因为“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佛会爱惜每一只虫。 草间偷活齐白石镜芯纸本墨笔40.5cm×20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泥土的生命力 中国历代都不乏擅画草虫的名家,工笔如五代黄筌的《写生珍禽图》、北宋赵昌的《写生蛱蝶图》,南宋佚名画家的《豆荚蜻蜓》等等等等。他们或擅工笔,或重写意,但是,在他们的笔下,草虫仅是花草的点缀而已。 豆荚蜻蜓南宋佚名册页绢本设色27cm×23cm无年款故宫博物院藏 而在齐白石的画中,草虫虽与真虫大小无异,却成为真正的主角与视觉中心。 有一次,他看娄师白画螳螂,问他:“你数过螳螂翅上的细筋有多少根?仔细看过螳螂臂上的大刺吗?”“螳螂捕食全靠两臂上的刺来钳住小虫,但是你这大刺画的不是地方,它不但不能捕虫,相反还会刺伤自己的小臂。” 他在《壬戌杂记》记述自己58岁前后画蟋蟀时说: 余尝见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缘其一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髭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既不善斗,又不能鸣,头面可憎。有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门,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 他像观察孩子一样去观察蟋蟀的性格,有好斗勇武的,有虚张声势的,有只会乱叫的,有为了女娃打架的,还有胆小如鼠,碰一下触须就没命逃跑的…… 他一定不是五十多岁才观察到这些虫子的性格的。在他被称为阿芝的童年,在湖南湘潭那个山清水秀的农村,迎着风奔跑在山间地头的小男孩,虫子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想起我小时候,也在家乡的山上抓蛐蛐逮蚂蚱,终日乱跑,毫无目的,毫无回报。但那些阳光、风、飞鸟和虫鸣,深深地植入了我的生命,成为基因,让我现在大都市的生活中,也会偶尔停下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去捡一朵泡桐树的落花。 这些基因是泥土里的,是中国人说的地气儿。 所以你一定要看到齐白石笔下的地气儿,那种和泥土的联系,那种对一草一木一花一虫生命的完全尊重。 阿芝这个小男孩,一直住在齐白石心里。 现存齐白石最早的草虫作品为胡沁园夫人所绘《花卉蟋蟀图》齐白石团扇绢本设色直径24cm辽宁省博物馆藏 绝对技术派 齐白石对虫子的感情,以及表现出的生命力,让人展颜感动。但他的技术,则让人拍案叫绝。他是不折不扣的技术派。 齐白石的忘年交黎锦熙在《齐白石年谱》中这样回忆: 辛丑(1901)以前,齐白石的画以工笔为主,草虫早就传神。他家一直养草虫:纺织娘、蚱蜢、蝗虫之类,还有其他生物,他时常注视其特点,做直接写生的练习,历时既久,自然传神。 另一位朋友龙龚在《白石传略》中也提到齐白石曾经养过许多昆虫,且进行了相当多的写生: 从1909年到1919年十一年,速写的或工细的画在毛边纸上的画稿,最少也在一千张以上。每个画稿都不出一张信纸大,有的画几只虫,有的画一只鸟,有的甚至是打乱了的花瓣或折下来的树叶,每一张都附记月日,作些题识。 若没有那一千多张的写生稿,也不会有后来令人惊绝的白石草虫。 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的透明感,将薄如蝉翼四个字摆了在画上。前腿尖端的小刺,触须,仿佛一碰就会动。 蝉齐白石30.5cm×30.5cm无年款纸本设色北京画院藏 蛾子的翅膀有强烈的毛绒感。齐白石在表现这一点上,用干湿恰到好处的淡墨,反复皴染。我不想用栩栩如生这个词,觉得有点俗,但又想不出另外的什么词,真实想法是,忍不住想要摸一下。 而他在画蜜蜂时,画出蜂翅的动感,就更加称奇了。右下这只蜜蜂的蜂翅的高频扇动,分别用三笔淡墨皴染出,而细细几笔勾勒出的蜂脚,正在蹬着空气用力似的,下一秒就要冲向前方。 齐白石没有学过西方的素描,仍具有超人的造型能力,可以非常准确地塑造形象,甚至他笔下的草虫很多也符合西方的透视规律,特别是北京画院收藏的一只正面的灶马(虫名)。 中国传统绘画中很少有表现正透视的形象,仅唐代韩滉《五牛图》中画过一头正面的牛。一只仅盈寸的灶马,具有高难度的透视关系,但齐白石却在纸上将一只与观众直视的灶马画活了,似乎稍有动静,它就会一跃而起,跳到你的面前。 灶马(局部)齐白石托片纸本设色33.5cm×31.5cm无年款北京画院藏 灶马的照片 造型能力结构 北京自然博物馆昆虫分类学教授刘思孔,看了齐白石工虫画后说: 画中的昆虫,如果细分可能有近百个种类,像他画的蝗虫,就有稻蝗、飞蝗、车蝗等。国画中如此多的虫子形象,能让研究昆虫分类学的人一下子看出画的是什么。他画的菜粉蝶,翅脉非常逼真。画的螳螂捕蚂蚱,螳螂正准备出击的形态也非常准确。这工夫让人无比佩服。 齐白石笔下的草蜻蛉与真实的草蜻蛉对比 齐白石笔下的天牛和真实的天牛对比 齐白石笔下的蝈蝈和真实的蝈蝈对比 齐白石笔下的蛾子和真实的蛾子对比 蝉齐白石30.5cm×30.5cm无年款纸本设色北京画院藏 齐白石笔下的蝉与真实的蝉对比 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 齐白石的工笔草虫很珍贵。比如,我们先来看一张著名的润格。 已出门之画,回头补虫不应。 为啥呢,一只蜜蜂要十块钱,不便宜的。 贵有贵的道理,我们看看齐白石弟子胡佩衡回忆齐白石画草虫的过程: 画工笔草虫先要选稿,从写生积累的草虫稿中找出最动人的姿态,然后把无关的部分去舍加工,创造出精练而生动的艺术形象来。 把这形象的轮廓用透明薄纸钩描下来成定稿。 画工笔草虫,先把拟好的草虫稿子用细骨针将外形压印在下面纸上。 把稿子放在一旁参考着,用极纤细的小笔,用写意笔法中锋画出。 虽然是在生宣纸上,但能运笔熟练,笔笔自然。细看草虫“粗中带细,细里有写”,有筋有骨,有皮有肉,非有数十年粗细写生工夫是画不到的。 十年功夫,卖十块钱,还贵吗? 我是多么怀念那个十块钱的时代,哪怕需要攒三个月的工资,至少还有个盼头。如今,我只能盯着这些宝贝,想着,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 齐白石的草虫画1920年后大受欢迎,但他已老眼昏花,再画这种工细作品,有些苦不堪言。更重要的是,这样细致的工笔,不能抒发他的本来心性。在《白石诗草》中,他说:“余平生工致画未足畅机,不愿再为。” 他也时时感到两种画法的矛盾,以及达到形神俱似的难度。在1922年的日记中写道:“大墨笔之画,难得形似;纤细笔墨之画,难得神似。此二者余尝笑昔人,来者有欲笑我者,恐余不得见。” 此册之虫,为虫写工致照者故工,存写意本者故写意也。三百石印富翁记。【钤印】木人(朱文) 后来,他的工虫画反复经过“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的过程,最终达到“形神俱见”的高度,他的工笔草虫虽极写实,却不是死的标本,充满生机与活力。 最终,他将工虫与大写意花卉结合起来,创立了“工虫花卉”的独特样式,一粗一细,一动一静,结合的让人心动。 十年之后,北京画院,从全国各地借来了诞生于白石笔下的这些虫子,重新办了一个展览,叫做“可惜无声”。“可惜无声”是齐白石那套曾经卖了九千多万的工虫花卉册页,龙美术馆也慷慨借出了。白石觉得这些画面真美,唯一可惜的是,没有声音。北京画院的策展人用了很多心思,去好好地展现这些轻盈的小生命,做成这个“薄如蝉翼”的展览。 每个人都应该去欣赏。去仔细看看吧,那大地里长出来的,阿芝和他的朋友们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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